兽爷丨今年的雪特别大
今年开春,我去南方转了转,见了几个许久没见的企业家朋友。
Y说去山上喝茶。他助理开车接上我,去半山腰的茶社。他不在,一个人去山上散步了。
山间静无,天广地阔。没多久,他回来了。泡茶,聊天。
很长一段时间,建筑工人出身的他,是这座城市最知名的企业家。项目遍及城市各个角落,社会各界一窝蜂地献殷勤,争着和他做生意。
江湖到处是他的传说。疫情前有次跟他吃饭,从餐厅出来,几个代驾正围着他车拍照,说:
这不是他的车吗。
但他,今年瘦了很多。
过去几年,他是这座城市为数不多还“健在”的大企业家。其他的,都破产了。曾有人想收购他的公司,他一口回绝了。他还不想退休,因为底下还有一票的小兄弟。
但去年下半年,他的公司也暴雷了。
他非常沮丧和焦虑。只有山上散步时,才能放松一点。晚上睡不着,得吃安眠药才能入睡。他问我:
吃安眠药有副作用吗。
我想了下,赤脚医生附体,跟他说,放宽心,没什么副作用。
他说这次请不了你吃饭,因为还得见人。
喝完茶出来,我看到两个人正在门口等他,是债权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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吃安眠药才能睡眠的,不仅是Y,还有R。
去年春天,R的房产公司还掉一笔数亿美元的美元债。刚还完,上海静默,他和全公司员工一样,被关在家里两个月。
两个月里,什么也干不了。一解封,又一笔美元债到期。
他卖掉了虹桥的办公楼,搬去一个小写字楼。公司员工从数千名,裁到了数百名。
资产在缩水,债务覆盖铺天盖地而来。去年年底,他还是扛不住,暴雷了。
他曾以勤奋著称。每天很早到公司,很晚下班。但今年,他跟我说一个月就来公司几次:
其他时间都在家睡觉。
说是睡觉,其实睡不着。他吃了半年多的安眠药,一闭眼,债务和利息,就像一座山一样压了下来。
虹桥的民营房企老板有个微信群,群里有18个人。以前群很热闹,但现在,已经半年没人说话了。因为今年开春,群里没暴雷的老板,只剩下一个。
几个月后,那家硕果仅存的房企,也打光了最后一点子弹。
从小地方走到上海虹桥,从建筑工人到企业家,R和Y都打拼了二十多年。成为失信人,也就一年的事。
王家卫拍的《繁花》里,爷叔跟阿宝说的:
纽约的帝国大厦,从底下跑到屋顶要一个钟头,从屋顶跳下来,只要八点八秒。
繁华,繁花。像极了我们的时代,我们的人生。
2
2019年开始,我每年年底都会发起征集,说想当个树洞,听大家说说今年的自己。
有作家说,写作是建一所房子。天冷时,路人自由地走进去,取暖,休息,然后离开。
我很喜欢这个比喻。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信任和陪伴。
但今年,我差点想放弃了——直到2023年最后一周的一个下午。
那天下午,我跟几个朋友聊天。其中一个做图书的企业家朋友,跟我说今年他们行业,比去年难太多,问我接触的行业里,有没有好一点的。
我开玩笑说,有的呀,今年有三个行业生意一直很好:
破产审计、海外中介、医院的精神心理科。
那天傍晚,我决定让这个传统延续。天越冷,大家越需要一所房子。
树洞收到了一千多条留言。有人自嘲说,2023年初本想大干一场,结果被大干一场;有人说自己10月份被单位优化,11月份被女朋友优化了......
一位建筑行业的朋友,连续两年大年三十,都是在派出所过的。他说前几年靠运气攒的家底,这两年全靠努力搭进去了。
有人是做平行进口车。今年行业普遍性亏损,他第一次遇到诉讼,第一次有坏账,第一次夜里彷徨、睡不着觉。
很多留言的朋友,是老朋友了。朋友Allo连续三年留言了。去年他说失业空窗期,毕业后第一份工作的老板微信上找他,借钱短期周转。数目不多,三千。隔了十来分钟,他收到前同事的消息,说:
老大找你借钱了吗。他找我借两千周转,我借吗?
今年他又留言,说了后续。借钱的前老板,今年中秋时,还在微信上给他发节日祝福,并表示会尽可能还钱。再后来,前同事跟他说,前老板被列为失信人员了。
小涵去年也留过言。他做国外婚礼,今年说自己的公司已经全面恢复了。也是年底,他们北京公司开始试营业。他们正努力经营,努力还债。
这一年他很忙。科学越来越先进,人却越来越累。但比起其他行业的内卷,他说自己算幸运的。但他也有说不出的焦虑,焦虑不来自经营本身,而是:
我们这代人仿佛没有选择,不进则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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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部分留言,都是这样的故事。地产失业人员,程序员,基层公务员......
今年的雪特别大。他们的故事,也比往年都要沉重。平静的面孔下,藏着无数暗涌。
这时代,旧东西在崩坏,新的还在滋长。我们所处的命运关口,并不亚于历史上任何一个翻天覆地的时刻。
中金公司每年都有十大预测,网友们吐槽,去年错了九个半,今年是全错了。
几年前,中金分析师王汉锋曾这么回应预测不准:
这让大家知道像我这样的普通人,在年初有怎样的憧憬,在年底又有怎样的失落。
不管过去的一年如何,人生最欣慰之处,是每一天都有结束的时候,每一年也有结束的时候。
“新年”这个词,仿佛有魔法。从旧年一步跨入新年,所有事物似乎都会重启。
读者小软留言说,他有一天下班回家,门口每天起早贪黑的串串店老板,跟他打招呼说,我们关门了,回许昌老家——原本想靠努力站稳脚,买房子让孩子在这上学:
发现想得太简单了。
2023年很长一段时间,小软很emo。找不到方向,总觉得没有意义。后来去三门峡,找了好多年没见的朋友,晚上他们在黄河边漫步。
朋友跟他说,我们都是很普通的人,不聪明,甚至连前人已经论证过的技术,也整不明白,所以我们做的事,注定没有意义。我们大部分人,干的事情都没有意义。我们唯一的意义,就是把自己照顾好,把家人照顾好,宿命就结束了:
过好自己的普通生活,就是意义。
他突然想起13年前考研的时候,考研老师给他讲,恢复高考的第一年,仍有人选择考外语专业。考研老师说,这说明在那个黑暗的岁月,仍有人在偷偷学习:
他们选择相信。
从三门峡回来后,小软突然清醒了。生活没有意义,所以人一直想要创造意义。但人到中年,往前走,不后退,就是意义。
大部分人的人生,并不是遵循道理就可以一帆风顺。它充满了挣扎、碰撞、失败。
但这样的无常和莽撞,才组成了我们完整的一生。
人只有经历自己的渺小,才能到达高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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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最喜欢的新年献词,除了南方周末那一篇,还有加缪在1940年为《共和党人晚报》写的那篇。
眼看着世界正在枪林炮雨滑向地狱,要怎么向读者送去新年祝福。27岁的加缪在他当年最后一期社论里这么写到:
今年,希冀幸福将是徒劳的,通过工作去建造幸福才关键。不要希冀任何事,而是要做点什么。不要等待着他人从头至尾地构建你的命运,尤其是当命运仍掌握在我们手中。
《共和党人晚报》今年不会祝您幸福,因为它知道您的身体和精神正在经历重创。但它需要您保持必要的力量和清醒,去努力维持您自己的宁静与尊严。
每一个新年,都是另一次机会。
做勇敢的事,睡安稳的觉。往前走,别后退。我们终会听到湖面解冻的细响。
2023年马上要结束了。辛苦了,我的朋友。
2024年,新年快乐。